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仙女降臨
一整個晚上，我都覺得鼻子怪怪的，一直想哭。因為我終於見到了當年的恩人。在我孤單得受不了的時候，在我哭得涕泗縱橫的時候，那個來按我門鈴，把我帶到家裡照顧的人。
將近五十年不見，老師回台探親訪友，帶著師母和我們約在茶館相見。
我看到她時，將近五十年前的畫面一下子浮到眼前來，我招架不住，覺得眼眶濕潤，鼻子裡一直有水冒出來，手足無措。
師母一如我當年的印象，溫柔和順，身邊籠罩著一片暖融融的柔和光彩。舉止優雅，恬淡自如，簡直渾身沒有半點煙火氣。
她還記得我。她記得我當年的哭聲，也記得我的樣子。她說，我是一個比較害羞的孩子，不是很敢說話，有一點點內向。我拿出小學二年級時在胡老師家裡拍的照片，她的笑容一下子漾開來了，說對對對，這就是我記得的樣子，很可愛。
她說，她還記得我有哥哥，有三個哥哥。然後說，你有三個哥哥，很不容易吧？
「有三個哥哥，很不容易？」我尋思著，師母使用中文，是不是有些地方無法完全表達清楚。
「嗯嗯。」師母微笑著點了點頭。
「意思是？」
師母輕輕握著拳頭，比了個搥打的手勢。
「師母的意思是……」我心裡微微顫抖，開始猜到師母的意思。
「有沒有？」師母仍然微笑著看著我。
「師母有聽見？」我心裡的驚訝已經無法形容。
「沒有。」師母搖了搖頭，眼裡仍然含著笑意。
我的天。她沒有聽見，為什麼她就能知道哥哥們打我？為什麼？我的天。為什麼有人可以這麼懂我？她甚至連中文都不那麼流利，一個外國人，就那麼短短的一段時間，為什麼她能看見我當時的孤單，看懂我的不安？
胡老師是非常健談的人，才情勃發，充滿生命力，說話的時候，雙手揮動，總是有很多手勢。師母便隨時注意他的手勢，把他身前的杯子移開些。老師拿茶杯時略有一點水滴在桌上，她便隨時拿過紙來擦拭。老師調侃她的中文能力時，她便微微一笑，那笑容裡居然帶著嬌羞。
原來這世上真有這樣的神仙眷侶。
老師七十八歲了，而師母也七十五歲了。可老師還是那樣豪邁不羈，臉上還時常露出調皮的笑容，簡直是不老的頑童。我的生活裡從沒有過這樣的人，文學、書法、繪畫、創意表演、室內設計，甚至是都市規劃，無所不及，上天造人時，像是失手打翻了什麼，一股腦兒把什麼才情都給了他。
他全程用中文高談闊論，當他比手畫腳，上天入地，無所不至時，師母便安安靜靜坐在那兒，偶或以手支頤，俯首低眉，帶著溫柔恬靜地微笑。那神情不焦不躁，彷彿時間靜止，我彷彿感覺到她身邊有一層聖光圍繞。
我看著她，總覺得有點恍惚。
這是仙女吧？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溫柔寧靜的人？不，不對，仙女實在沒辦法形容她，此時此刻，我腦子裡浮出來的，竟然是菩薩兩個字。
「你送太多東西了，怎麼帶這麼多，你看我們甚麼都沒帶。」師母笑瞇瞇地說。
「不不不，那怎麼能一樣呢？我對師母的感謝，我……我放在心裡……一輩子，唉，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說。」
她溫柔慈祥地看著我，「沒有沒有沒有，是你很可愛啊。其實，你現在的樣子，跟那個時候一樣，沒有什麼變。」
「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我不知說什麼好，簡直舌頭都打結了。
在我那苦澀的童年記憶中，實在不記得有誰說我可愛。全世界真心覺得我可愛的，大概只有師母吧？
妻適時地插進來打趣，「師母，他哪有一樣？他胖那麼多！」
大家都笑了。
我在想，像師母這樣神仙一般的存在，大概也只有老師這樣的生命，大氣磅礡又不羈不俗的生命，才能把這樣的仙女帶進凡間，撫慰塵世的眾生吧？
茶館的老闆是老師的好朋友，也是極風雅的人，熱情地帶我們到地下室參觀他斥資兩百萬打造的「曲水流觴」交誼廳。
「曲水流觴」的設計，北京的恭王府也有，但也就是意思意思，在亭子裡挖出彎彎曲曲的水道溝而已。至於那杯子在水面上緩緩漂浮的景象，今天還是第一次瞧見。
看到這個奇景，大家都忍不住驚呼。
這真是一個神奇的夜晚，故人重逢，又是風雅相會，令人難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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